童年岁月
我与阿蛋的成长背景相似,同样是来自「健全家庭」。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由于我是家中独子,所以备受双亲宠爱,我想要甚么,爸妈就会买给我,但我们的关系大多建筑在物质上。
每个人都渴望得到父母的赞美和认同。我小时候的学业成绩一直都很好,但我却从未听过父母对我说一句赞美或肯定的话。虽然万千宠爱在一身,但我最为渴想的东西倒没有得到。因此,我的童年并不愉快。
暴风少年
在这种家庭环境下成长的我,渐渐变得自我中心、不受管教、任性妄为,个性很倔强、很叛逆。上中学后,我因不喜欢老师呆板的教学方法,开始无心向学,经常在学校里惹事生非。完成中二课程后,我就因操行欠佳而遭勒令退学。自此,我终日在屋邨一带流连,与群党结伴,离家出走;在这段时间,我认识了阿蛋。
辍学后的一年里,我当过酒楼侍应,又在理发店当过学徒;期间结交了一些黑道中人,竟以为可以在他们当中找到认同感。十六岁那年,我正式加入黑社会。从此,我以「收陀地」(收取保护费)为生、以「劈友」(参与打斗)度日,后来更沾上毒品,渐渐走上一条不归路。
沈沦毒海
记得我第一次吸毒也是在十六岁那年。那天在朋友家,我们大伙儿一边听着强劲的音乐,一边聊天戏耍。当中有个朋友给我递上一颗「药丸」,说:「不吃就是不给面子!」为了「埋堆」(获得朋辈的认同),我便二话不说把药丸接过来一吞而下;谁知自此便逃不过毒品的诱惑,很快便愈陷愈深,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
吸毒那段期间,我变得茶饭不思、面黄肌瘦、精神呆滞;眼睛一睁开,想的就是毒品,终日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犹如行尸走肉,生命没有意义,颓废得很。我也很想戒掉毒瘾,却又无能为力,因为毒瘾一来,就像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咬我全身的骨头,犹如万箭穿心;五脏六腑则像翻江倒海,疼痛得在床上抽搐翻滚。那种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痛苦,我实在无法忍受。
毒瘾带来的痛苦固然难受,但心灵上的痛苦远比肉体上的大。我回想起有次在家,我躲在厕所里吸毒时被爸爸发现了,他见到我一副神智不清的样子,即时厉声地斥责我,并开了花洒喉乱射向我。当时我就冲入厨房拿出菜刀,叫爸爸把我砍死。要不是妈妈及时制止,我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虽然事隔多年,这事的经过至今仍历历在目。
监狱常客
吸毒期间,我需要源源不绝的金钱来满足毒瘾。没钱买毒品,我就伸手跟家人要钱,甚至将家中物品变卖。那时父母在我眼中好比一部提款机,我开口就问父母拿钱买毒品。其后我更当起毒品拆家,帮毒贩转售毒品,赚更多快钱,以买得更多毒品。然而,「上得山多终遇虎」,结果当然是要坐牢了。
我十六岁开始吸毒,十八岁便因犯了恐吓勒索罪而被判入劳教中心三个月,在往后的数年里,我进出于不同的戒毒所和监狱。当时我想,反正回家后亦没有甚么可以跟母亲说,倒不如坐牢当作度假,见见「老朋友」吧!
我数不清有多少次因贩毒、藏毒而被关进监狱。每次入狱,我都会写信给阿蛋,表明自己会改过,不会再吸毒,但每次都事与愿违。
黑暗幽谷
在毒海浮沈、始终执迷不悔的我,终遇到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刻。
一九九七年五月的一个早上,我因注射过量高纯度白粉而昏迷入院,醒来后赫然发现眼前一片黑暗,甚么也看不见,且下半身完全失去感觉,自此需要坐轮椅及别人照顾。当时我万分震惊,悲伤极了。难道自己就是这样子度过余生吗?那年我才二十四岁啊!
在那段突然堕进黑暗之中、连大小便都要人照顾的痛苦日子里,我觉得自己像个废人,感到很失败、没自尊,为此我变得歇斯底里,动辄大发脾气,更曾想过拿起玻璃瓶「爆樽」自杀。
浪子回头
住院治疗初期,我完全失去了生存动力,感到很绝望、很无助;幸得阿蛋及家人一直陪伴在侧,服侍和鼓励我。后来,阿蛋带了牧师来为我祈祷;而那时还有很多基督徒经常来探望我。我起初很抗拒,因感到自卑,不想见人;但后来我发现他们很有爱心,除常常给我送上「爱心汤水」外,他们在中秋节时还送我月饼,令我感到万分温暖。我从这群基督徒身上看到了真正舍己的爱,便渐渐对基督教产生了好感。
在众人关心之下,我出院后就跟随阿蛋返教会听道。刚开始时我很不习惯,但那里的人很好;他们「好」的程度,当时我会用「傻佬」二字来形容。记得有次聚会时,有个弟兄问我:「我有甚么可以帮你?」我回答说想去如厕,他就帮我拿着尿壶(当时我小便都要使用尿壶),令我大为感动。其实这并不是甚么大事,却让我真切的感受到被尊重、被接纳。的确,教会的弟兄姊妹给了我莫大的支持,可说是为我重新融入群体一事打了一支强心针。
过了不久, 在一次布道聚会中, 当讲员讲到耶稣甘愿为我们的罪被钉在十字架上时,我感动不已,禁不住痛哭起来。因我想到无人会像耶稣这般爱我,就算我的父母、妻子、女儿也不会愿意为我舍身流血。而最叫我感动的,是天父竟认同我是祂尊贵的儿子!我如此污秽,深觉自己不配。最后,我回应了讲员的呼召,接受了耶稣为我个人的救主。这可说是我人生的转捩点了!
真情真爱
阿蛋和我分别在一九九六年及一九九八年决志信主。然而,信主之后也不是凡事顺利,我俩还有许多问题解决不了。当中最叫我们难以面对的,莫过于我们的家庭问题。
阿蛋搬回来与我的家人同住后,我便深刻体验到「相见好,同住难」这句名言的真义。当时妈妈经常指责阿蛋好吃懒做,不出外工作,弄至婆媳之间不停吵架,家无宁日。我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精神上承受极大压力。
那时候,我因为行动不便,自觉很没用,常在心里呐喊:「主耶稣啊!祢在哪里?」我也常对阿蛋说一些负面的话,好比「对不起!」和「我负累了你!」等等。然而,每当阿蛋听到我这样说时,她总是不断鼓励我,为我打气,然后跟我说:「阿文,我们一起祈祷。我相信主耶稣一定会听我们的祷告!」
后来,神帮助我慢慢学习接纳自己。祂也让我渐渐明白到:阿蛋照顾我,不是出于同情、恩情,或是外面加诸她的压力,而是因为她真的爱我。所谓患难见真情,我虽然身无分文,且行动不便,但阿蛋一直伴在我身边,陪我共渡难关。
我终于想通了,我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位为我甘愿付出、难能何贵的妻子,我还求甚么? 我感到很幸福,从此对自己的残缺再无自卑或抱怨,心中也充满了无限的喜乐。不过,最高兴的还是女儿终肯叫我一声「爸爸」。
建立爱窝
女儿从婴孩时期便一直跟祖父母生活。直至她九岁时,我和阿蛋才把她接去同住,一年多的时间她都没叫过我一声爸爸。只怪自己当年常利用女儿,带着她一起去吸毒贩毒,以掩人耳目。
这些年间,我和阿蛋痛定思痛,跟女儿无分彼此地一同学习、一同成长。说到「凑女」(养育女儿)大计,阿蛋负责对外,带女儿外出游玩、去旅行;我则留守家中,陪女儿下棋、玩游戏机。我们要让女儿知道,我们是疼爱她的,让她感受到安全感,给她一个温馨的家。
另一方面,我和阿蛋从自己的成长路学会「沟通」的重要性,所以就努力实践与女儿和谐共处之道:放下「家长」的权威心态,改以朋友的方式与女儿相处,让她感到被尊重、被关怀;跟女儿的关系不在物质上,而是要了解她的内心世界,希望女儿他日遇到问题时也会向我们倾诉。我们还主动向女儿讲述自己的过去,希望女儿得到警惕,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
女儿亲眼见证了父母的转变。她小时总爱在我耳边谈心事。现在女儿日渐成长,已届青少年的反叛期,有时免不了会出现情绪不稳的情况。但很感恩,现在我跟女儿的关系犹如好朋友一般,大家相处极之融洽,有说有笑,无话不谈。
晴天霹雳
二零零零年中旬,我们一家三口终可搬到公屋居住了,从递交公屋申请表算起,时间不足半年。原以为从此走上顺境,家庭也能有一个新的开始,怎料两年后,我便遇上人生中一个沈重的打击。二零零二年七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如常到教会做礼拜,途中突然接到消息,说父亲可能患上癌病,要进医院接受检查。经过一连串的检查,父亲被证实患上末期肝癌,我的心情顿时跌到谷底。
丧父之痛
回想我小时候,父亲每天为口奔驰,日夜辛勤地工作。他下班的时候,我通常已上了床睡觉,故父子间倾谈的机会不多,彼此的关系十分疏离。
以前,我觉得父亲可有可无,但自从信耶稣后,我学懂了珍惜父母。在父亲患癌病期间,除了每天为父亲祈祷外,我也带他和母亲到教会认识神。我父母看见我和阿蛋信主耶稣后的改变,也愿意跟我到教会,后来更先后决志信了主。遗憾的是,在父亲留院治疗期间,我因忙于出席多项见证分享活动,只能一星期一次到医院看望父亲。
与癌魔搏斗了半年后,父亲最终辞世。对于父亲的离去,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到父亲真的走了,却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心里那种失落、难过的感觉难以言喻,就像被人狠狠地割了一刀那样。想到这么多年来,父亲对我疼爱有加,但自己年少时却一错再错,令父亲伤心失望,因此心里自责得很,并且埋怨自己:过往将时间都花在服事神上;相反,给亲人的时间却那么少。
心灵释放
父亲离世后,我的情绪久久未能平复。我觉得对父亲有很多亏欠。我未能让父亲看见自己改过后的成绩,这事令我一直耿耿于怀,有时甚至祈祷时也不能投入。
教会的弟兄姊妹见到我终日愁眉不展,纷纷给我慰问与鼓励,并好言开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因为你爸爸离世前,已看到儿子由坏变好,那已经很足够。」我听罢也感到安慰,却始终未能释怀。
直至父亲离世后一年,有一次我独个儿安静祈祷,一幅画面忽然在我脑海中浮现:父亲穿着一件白袍,和主耶稣在一起。见到那异象,我就知道,父亲离世后,已在天家与主同在。直到那刻,我的心灵才真正得到释放。
奇异恩典
信主后,我一直渴望能服事神,也渴望能到神学院进修,接受装备。但由于自己行动不方便,往返校园有一定的困难,而且当时阿蛋正修读神学,女儿要我在家照顾,故此当时的处境还未许可。
二零零三年八月中旬,在教会举办的一个退修营会中,我被神感动,立志将自己完全奉献给神,为神工作。那时我祷告说:「神啊!我好想服事祢,荣耀祢,但祢知道目前我处于何种景况。然而,我不用自己的方法了,就依祢的方法去行吧!」
作了这个祷告后不久,我教会一个同样要坐轮椅的弟兄介绍我向社会福利署申请购置电动轮椅补助,我便照办。但老实说,我当时只是抱着不妨一试的心态申请,不抱甚么希望。因为当时电动轮椅很昂贵,而且申请需时,轮候的时间通常很长。
奇妙的是,约半年后,我的申请不但获得批准,我更得到四万四千元的全额资助!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神迹!当那辆全新的电动轮椅送到我家时,我的欢乐真是难以言喻。兴奋之余,我还给它起了一个名字──神迹车,以颂赞神这份奇妙的恩典。有了这辆电动轮椅,那我以后往返校园就方便多了。
重回学堂
二零零四年,上帝为我开路,让我成功进入基层福音事工训练学院,修读为期两年的基层神学证书课程。然而,我的求学路途可谓崎岖难行。
首先是上课时路途上的安排。那段时期,我每天早上六时便要起床梳洗了。一方面固然因为我行动不方便,另一方面是由于那时不少巴士是没有为残疾人士而设的设施,以致我要等候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上到一辆附有活动折板、方便轮椅使用者乘搭的巴士,所以我比健全的同学要多花三分之二的交通时间。
交通问题尚可应付,最令我苦恼的,却是自己年少时因吸毒过量,导致脑细胞功能退化,记忆力和精神集中能力皆严重受损。我不但听课有困难,就连一些最简单的字也忘得一干二净。除此之外,我还要在课堂以外学电脑,因为我需要用电脑做功课。这都成为我求学路上的重大挑战。
尽管困难重重,但我没有气馁,纵使面对因吸毒而引致手震的后遗症,我也不放弃学习使用电脑,还很努力地练习中文输入法。因为我很清楚,念神学是神给我的召命。我深信,既然神让我走上这条念神学之路,祂自会加给我力量去完成神学课程。所以,我跟自己说:无论多艰苦、多困难,也要坚持下去!
在念神学的过程中,我虽然历尽艰辛,但我仍然很开心,因为每完成一样作业,都会为我带来很大的成功感。
历史重演
自从看见父亲与主同在的异象后,我的心情也逐渐走出阴霾。怎料事隔三年,噩梦再来。
二零零六年一月的一天,正在基层福音事工训练学院上课的我,突然接到母亲正在医院接受手术的消息。当我赶到医院,发现母亲于手术后一直昏迷时,恍如晴天霹雳,脑子一片空白。隔天,医生宣布母亲已去世,我完全不能接受那个事实,情绪顿时崩溃。
「为甚么?为甚么相同的境遇,竟然两次发生在我身上!我一直为祢作见证,又为祢去念神学!为甚么我尽力事奉祢,祢还要拿走我爸妈的命!?我知道以前的我有多坏,但我已努力改过了!我做坏事,祢惩罚我便可以了,为甚么祢这样待我的父母?」当时已陷入歇斯底里状态的我,在医院大堂内呼天抢地,伤心欲绝。
谁作主宰
再次面对打击,我有很深的挫败感。想起自己过往曾伤透了父母的心,让他们承受了许多困苦,心里觉得十分愧疚。我只希望自己能做点成绩出来,以回报父母的深恩,让他们得到安慰,难道这样也是妄求吗?当时的我痛不欲生,心里充满怨愤和不解,甚至很想骂人,借此宣泄悲愤的情绪。
就在我最消沈悲痛的时候,我的死党允文来到我身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阿文,我知道你很爱你的父母,你很希望有机会亲自报答父母,来弥补以往对他们的亏欠,不过神是不是一定要照着你的意愿来成就呢?如果祂有更好的安排,你为甚么要坚持自己的想法才是最好的?要记住,祂才是一切生命的主啊!」
停顿片刻,允文又继续说:「伯母现在已经真正得到安息了。你想想,伯母的胃病这样严重,纵然她的手术成功,使她可以勉强生存下去,她却有很大机会因体弱而出现各种并发症。你情愿伯母受尽折磨才离去吗?」
允文之言犹如当头棒喝,令我顿时醒悟过来:是啊!过往我只执着于自己所以为的,倒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受造之物,而生命的长短却是掌握在造物主手中的。况且,母亲虽然突然离世,但她已经息了在地上的劳苦,返回天家了。这样,总胜过她天天被病魔折磨。
我非常感激允文,因为他的一番话令我对信仰有了新的体会,使我能以崭新的角度去认识神,也帮助我从母亲离世的伤痛中走出来,重新振作,继续往前走。
赞颂神恩
想起这数年间发生的事,尤其是想到我的父母在三年内先后离世,心里有点感慨,可幸的是父母在离世前都已信了主。我虽然不舍,但想到将来在天家可以再与双亲重聚,心里就感到安慰。
能够自力更生,负起养家的责任,是我多年的心愿。感谢上帝圆了我多年的梦!二零零四年,神带领我到基层福音事工训练学院接受装备,完成两年的神学训练后,我开始在一间福音戒毒机构全职事奉,以过来人的身份鼓励和帮助在毒海中的人,劝他们接受福音戒毒。但我因健康情况欠佳,两年后便离开福音戒毒机构的全职事奉岗位,并转到自己所属的教会担任兼职同工。
回顾在戒毒机构服事的那段日子,我感触良多。当我看到那些吸食危害精神毒品或传统毒品(如海洛英)的瘾君子时,我就仿佛看到旧日的我。当中有不少戒毒者戒完又戒,完全是我以前的写照。我经历到,要帮助他们下定决心戒掉毒瘾,重新做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需要很大的忍耐力。然而,我不会气馁,也不会放弃他们,就像主耶稣从未放弃我一样。
人们常说:「吸毒这么多年,戒不掉的,死梗(必定失败)!」我会以过来人的身份鼓励他们:「你们是有出路、有盼望、有明天的,关键在于你们愿不愿意踏出这一步,选择权在你自己手上。难道要等到像我这样变了伤残人士,才懂得后悔吗?」
提摩太后书二章二十一节说:「人若自洁,脱离卑贱的事,就必作贵重的器皿,成为圣洁,合乎主用,预备行各样的善事。」我和阿蛋都很喜欢这句圣经的话,并常以这金句自勉。
回想当初如果我和阿蛋没有信主,我们只有两个下场:一是监房,一是殓房。以往我们只为毒品而生存,现在我们是为主而活。我和阿蛋──两个曾经被世人视为渣滓的人──到如今都能够被神使用,去服事一群吸毒者,可说是一个神迹!
回望这段改过自新的历程,我衷心感谢神对我不离不弃。因为在过去十多年中,我实实在在看到神的带领、看顾及保守。我曾经走歪路,但神仍然爱我。祂不但赐给我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非常爱我的妻子和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还有支持我的主内弟兄姊妹。这一切都是神的恩典。愿一切荣耀都归于神!
最后,我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奉劝大家一句:「千万别尝第一口毒品,因为一旦染上了毒瘾,你就会成为毒品的俘虏,抱憾终身!」